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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淚珠掰兩瓣(3)


(2004-05-26 17:08:14)

3

走廊外陽光一燦,我的眼睛灼得半天睜不開。等我試著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校園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鈴聲真是一把神奇的魔掃帚,輕輕一掠,所有的雜音都被掃進了教室。

幾只麻雀從高處的樹尖上飛落下來,在地上一蹦一跳地覓食。地面上有許多零食殘渣,都是饞嘴的學(xué)生課間留下的,麻雀如獲至寶,你爭我奪,有兩只還打作了一團。

我最討厭爭執(zhí),這種扭打的場面簡直讓我忍無可忍。我彎腰撿起一顆石子,輕輕朝那兩只扭作一團的麻雀拋去,嘴里小聲咒道,除了打架,就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嗎?小混蛋!

石子首先驚動了周圍的麻雀,它們一躍而起,撲愣愣向樹上飛去。那兩只打到興頭上的麻雀是被同伴的突然離去驚醒的,它們分開身子,相互看了一眼,都有點莫名其妙,然后,它們同時向我這邊看。我把兩只手掌張開,舉到腦袋兩側(cè),沖它們做了個鬼相。它們吃驚不小,后退兩步,然后一夾翅膀,子彈一樣彈向樹頂。

我正為自己得意,突然發(fā)現(xiàn)背后站著個男老師,西裝革履,腋下夾著講儀。他正笑瞇瞇地看著我,我的臉唰地一下紅到脖頸。我當(dāng)時只有一個感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和麻雀玩忘了吧?該上課去了。那黃雀用手指向上推了推鏡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說,唉,我怎么沒見過你?你是哪個班上的?

我沒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幾步,突然轉(zhuǎn)身就跑。你一定以為我是害怕了,那你就完全錯了。他一點都不可怕,他的嘴角始終上翹著,鏡片后面的目光是柔和的,我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慈愛。對,是慈愛,以他的年紀(jì),正好做我的父輩。正是這種感覺刺痛了我,我得躲開他。不管你承不承認,事實上,我們總在有意無意地逃避一些美好的東西。

一口氣跑到教學(xué)樓下,我停住腳步,一時不知該往哪里走,正在猶豫,就見那個和我撞個滿懷的男生一路小跑過來,那支可憐的足球已經(jīng)被他洗得干干凈凈,托在手中。

我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低著頭站在原地不動,靜等著他先過去。

誰知他竟在我面前停住了,雙手壓了壓足球,說,嗨,你是新來的吧?找哪個班級?我可以指給你看。

我抬頭看他一眼,見他并沒有戲弄我的意思,就說,高一(一)班。

他眼睛亮了一下,說,那就跟我走吧。

他在前面走著,不時把足球頂?shù)揭桓讣馍闲D(zhuǎn),很教練的樣子。

我們大概是爬到了三樓,順著走道走了一會兒,我就看到了高一(一)班的班牌。

快到教室門口的時候,他突然把足球用兩只手夾住,轉(zhuǎn)頭對我說,你的書包真特別,背在身上象個孤獨的旅人。

說完,他又把球轉(zhuǎn)到指尖上,大搖大擺地進了教室。

他進了我的教室,我卻站在門外不敢向前,而且盡量躲開從門口射出的目光。他這話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嘲笑我的牛仔背包?這個混蛋!但愿那支足球下次再掉進下水道……

看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一個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我轉(zhuǎn)頭一看,天啦!正是那位男老師。

他還是那樣面帶微笑,說,我沒猜錯的話,你叫梅雨。

我一驚,反問,那你叫什么?

話一出口,我就覺出自己的唐禿,想收回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暗暗吐了吐舌頭,等著他發(fā)火。

你就叫我吉老師。他似乎不會發(fā)火,仍微笑著說,非常歡迎你,請跟我進來。

急老師?我覺得好笑,叫慢老師還差不多。我心里嘀咕著,腳步跟著他走進了教室。

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每一張面孔都象外星人。我敢肯定每一雙眼睛都盯著我,而我只敢看到腳尖前一米的地方。我把挎在肩上的書包取下來,用兩只手擰著。手里擰著書包,站在教室前面,仿佛才勉強保持住重心。

急老師不緊不慢地把講儀放在講臺上,然后才把我介紹給大家。他在說我的名字時,我聽見有人說,是啊,今天天氣挺好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的名字天生就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天氣。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沒心情討論天氣的問題,我的心臟正以最勤勞的方式工作著,我緊張得把大家好說成了大家早,免不了惹起一陣笑浪。我窘得恨不得從窗口跳出去,不過,三樓似乎高了點,給誰也難下這個決心。

我被安排和蘇倩同桌,據(jù)說她是班長。她人長得很漂亮,鴨蛋臉,面皮白凈,象極了大影星鞏麗,更絕的是她也長著兩顆虎牙,我簡直懷疑她是不是在有意模仿鞏麗,才去安的兩顆假牙。

嗨!蘇倩仰著鴨蛋臉露著虎牙主動向我打招呼,并幫我把凳子向外拖了拖,讓我更容易坐進去。

嗨!我回了一聲,把書包放在桌上。

就在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足球男生就坐在我后排,而且他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書包。可惡!我連忙坐下去,用身體隔斷了他的視線。

急老師是教語文的,這節(jié)課講寫作。他的寫作觀讓我大吃一驚,他說寫作就是虛構(gòu),要善于提煉生活,從生活中跳出來。寫作的真實是指藝術(shù)的真實,而決不是生活的真實。藝術(shù)的真實就是忠實于心靈,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

聽起來有點深奧吧?不過最后他又打了個比方,說任何人都撒過謊,寫作就是撒謊,誰的謊言騙過了別人,誰就成功了。僅此而已。

妙極了!我雖然不太懂寫作,而且根本也不感興趣,但我不禁為他的坦誠叫好。一個敢把神秘的寫作說成撒謊的人,一定爽透了。

你別看我平時不愛與人交談,外表不爽,但我最瞧不起那些假模假式的人,動不動就要找個高尚的帽子戴上,仿佛吃飯睡覺也需要一個高尚的借口,那種人我沒說的,累!不光他一人累,誰沾上他誰都覺得累。

我正胡思亂想,下課鈴響了。

蘇倩手伸到桌下拍了拍我的大腿,很激動地說,怎么樣?有味道吧?沒一個人不愛聽他講課。

我咧了咧嘴,因為她把我拍痛了。我說,爽,聞所未聞,不過,象他這樣的老師,在我們學(xué)?隙〞婚_除。

蘇倩笑了起來,一笑就露出兩顆虎牙,她說,你真逗,他可是校長花大價錢從外校挖過來的,就象菲戈,身價驚人呢。

我不以為然,心想一只鴿子能值多少錢?最好的信鴿也就千元左右吧。

她顯然看出了我的表情,揮了揮手,說,齊達內(nèi),聽說過吧?

打擂?誰打擂?

天啦,不說這些了。她徹底失望了,又轉(zhuǎn)換個角度說,池莉你總聽說過吧?

這倒是真的,我知道池莉?qū)戇^很多小說,《不談愛情》什么的,還有一篇叫《心比身先老》還是《身比心先老》,誰也搞不清楚,反正光那些書名就挺好聽的,真虧她想得出來,換了我,就算把我關(guān)在大牢里,也難得想出那么多好聽的書名。

看來你還看過不少小說呢,他,就是作家,業(yè)余的,名氣沒池莉大,但他們倆干的是同樣的活。蘇倩臉上放光,仿佛她和老師是直系親屬。

不會吧?作家還來教書?你知道真正的作家應(yīng)該干什么嗎?整天游山玩水,累了就關(guān)在屋里抽煙打電腦。我的話把蘇倩給震住了,其實我也是從電視連續(xù)劇里提煉出來的,鬼才知道作家在干什么。

蘇倩顯然有點不高興,大概是我的知識面超過了她。不過她沒有表現(xiàn)太多,只是干咳了兩聲,馬上把話題轉(zhuǎn)移開了,她說,你知道我們都叫他什么嗎?剃須刀。她不等我考慮就說出了答案,她急于表現(xiàn)一下自己。

剃須刀?我的腦袋有點跟不上。

蘇倩挺得意,看得出她就喜歡我跟著她的話題跑,我越吃力,就越能顯出她的博學(xué),她真是個不懷好意的家伙,我差點兒被她的熱情蒙蔽了。一瞬間,我的談性大減,甚至恨自己剛才腦袋有點短路。

對,剃須刀。蘇倩興致極高,還用手在嘴前晃了晃,做出刮胡子的樣子,說,他叫吉力,和吉列公司只差一個字,讀快點幾乎沒什么區(qū)別。吉列公司你知道吧?專門生產(chǎn)剃須刀,絕不絕?

我輕輕嗯了一聲,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后排是空的,那個男生可能又在追趕那支足球。他說我象個孤獨的旅人,他也許是對的。這么想著,一陣孤獨襲上心頭,心里難受極了,就象被一團棉花堵住了,透不過氣來。

我的臉色肯定很難看,蘇倩已經(jīng)知趣地走開了,這里的每個人她都熟悉,跟誰都能聊兩句,她不會寂寞。

我打開文具盒,說來好笑,都上高一了,我還用文具盒,有些同學(xué)早在初中就不用了,他們說只有小學(xué)生才用那玩意。他們把鋼筆什么的就放在書包里,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書包里有一個一個的小口袋,就跟文具盒差不多。我的書包沒那么高級,里面沒有小口袋,更要命的是我喜歡用木制的鉛筆,那削得尖尖的筆頭如果直接放進書包里,一準(zhǔn)斷。

我從文具盒里拿出一支削尖的鉛筆,在指甲蓋上輕輕地劃著。我一感到難過就會用鉛筆劃指甲蓋,鉛筆尖是柔軟的,指甲蓋也是柔軟的,那種柔軟只有用心才能感覺到,很美妙的,它能漸漸地扯散我心中的棉花團。

我一邊用鉛筆劃著指甲,一邊想起了以前的老師,我們也給老師取綽號。有位剛分來的老師姓王,脖子特長,嗓門沙啞,我們叫她唐老鴨。有一次上課,有位同學(xué)得意忘形,竟叫她唐老師,大家笑死過去,老師卻哭鼻子了。你見過老師在學(xué)生面前哭鼻子嗎?其實有的老師比學(xué)生更脆弱,同學(xué)們叫我一加一,就是聯(lián)想電腦的一種,正好和天晴同音,我覺得沒什么大不了。

還有一位年紀(jì)大的張老師,總愛教導(dǎo)我們說學(xué)習(xí)就是不斷同遺忘作斗爭。每次教導(dǎo)完之后,他就把老花眼鏡向下一拉,眼珠向上一翻,視線繞過鏡片死死地盯住我們,象要和我們打架。我們叫他圣斗士。

我突然覺得很想念他們。但這并不是說我在那里受到過特殊對待,我也并不是僅僅想念那些對我好的人。事實上,只要是我認識的人,我都會想念,我覺得一個想念中的人和一個現(xiàn)實中的人是不同的,他總是變得更加柔軟了,就象鉛筆尖或者指甲蓋什么的。

這一天過得真慢,放學(xué)鈴響的時候,我仿佛已經(jīng)老了許多。

人很多,都急著離開校園。蘇倩和一群女生大聲說笑著超過我,她故意把頭揚得很高不理我,一定還在生我的氣。

我有意放慢腳步,讓她們走得更遠,周圍都是外班的人了,我覺得輕松了許多。

就在這時,一輛自行車突然在我身邊急剎。那是一輛有很寬輪胎的山地車,剎閘的聲音又粗又長。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擋了道,連忙閃到一邊。

嗨!別緊張,我出門向右,能帶你一程嗎?

是他,后座上夾的那支足球我一眼就能認出來。他個子很高,兩條腿隨便地就叉到地上了。

謝謝!不必了,我向左。說完,我繼續(xù)向前走。

他索性下了車子,和我并肩走,邊走邊問,你好象和我們班主任早就認識?

班主任?我還沒想過誰是班主任,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就是吉老師。他怪笑了一下,說,蘇倩沒有告訴過你嗎?剃須刀,她肯定會說的,要她不說,很難。

他在說蘇倩的壞話,我沒有作聲,低頭向前走著,因為我發(fā)現(xiàn)有很多人在向我們張望。而他渾然不覺,還在說著一些讓他自己發(fā)笑的話,外人見了一定以為我們有多親密呢。

謝天謝地,很快就到了校門口,我想轉(zhuǎn)頭走開,他卻突然叫住了我。

我叫周莊,以后有用得著我的,直說。

我沒答話,心里說神經(jīng)病。就邁步離去了。

他還在后面喊,我說的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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