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心花怒放的上午,我從武漢出發(fā),踏上了尋訪羊倌張陽壽的旅途。
一
張陽壽對于我來說,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故人”,因為我關(guān)注他的事跡已有三四年之久;遺憾的是,由于各方面原因,一直未能找到機會與他晤面。
這次,我終于下定決心,從繁雜事務(wù)中暫時抽身,去張陽壽養(yǎng)羊的大山,看望這位老農(nóng)和他的羊。
在利川市西北部,橫亙著一條南北走向、俯瞰狀如輕蜷食指的山脈,其中位于建南鎮(zhèn)紅衛(wèi)村內(nèi)的一段,即是張陽壽養(yǎng)羊的無名山。從利川市區(qū)至無名山,約1個半小時的車程。
“張老板真的是一個傳奇人物!”在利川火車站一碰頭,同行引路的小余就帶著崇敬的口吻對我說。他口中的“張老板”,自然就是張陽壽。
“你為什么叫他‘張老板’?”我拖著行李,一邊走一邊好奇地問。說來慚愧,我雖然一直惦記張陽壽,但所知僅限于他獨居深山、在巖洞中養(yǎng)羊這一方面,對于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小余笑著給我解釋了一通,我這才明白他真的是“張老板”。
霧氣籠罩的無名山
雨霧迷蒙中,汽車在山路上蜿蜒盤旋,時而上行,時而下行,忽而左轉(zhuǎn),忽而右轉(zhuǎn),暈暈乎乎恍如乘船。沿途的山,一座接著一座,連綿不絕,無休無止,而且越來越高,越來越偏。
正在我“不知其所止”時,目的地到了。在公路內(nèi)側(cè)一居所前,我見到了張陽壽。
二
站在我面前的張陽壽,留著精干的寸頭,表情甚是凝重,整個人似乎處于一種緊繃、無法放松的狀態(tài)。他個頭雖不高,但虎背熊腰、身體壯實。
稍事寒暄,我即與他一同上山。早春時節(jié),細雨霏霏,無名山下依舊寒冷,目之所及,無處可覓春的蹤跡。
霧,起于河谷,一朵一朵飄上山,涌向崖頂。抬頭望去,巍巍山崖仿佛立于云端。水泥公路,就在谷畔。一條土路,連著公路和上山的小路。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的土路輾轉(zhuǎn)數(shù)百米,從土路的一個彎角處爬上一座狹長的山丘,即踏上了上山的小路。
這座山丘,左邊是荒地,草莽密布,偶見雜木三三兩兩;右邊是田野,有翠綠的果樹點綴其間。穿過山丘尾部稀稀疏疏的雜木林,進入濃密的杉樹林,上行的小徑愈發(fā)陡峭崎嶇。小徑為石頭路,不知是人為鋪就還是天然形成,長滿青苔,覆蓋著落葉,雜以泥土,受微雨浸潤,格外濕滑。林間矗立著密密麻麻的杉樹,郁郁蔥蔥,遮天蔽日。爬完密林,亂石堆迎面而來,氣勢逼人。嶙峋怪石間,灌木雜草成群結(jié)隊,偶有喬木星星點點。
繼續(xù)艱難前行一段路程,終于遠遠地望見了絕壁之下的羊圈。羊圈上方的巖壁上,依然可見黯黑的煙熏痕跡,一望便知年代久遠,顯示昔日有人寓居于此,這是人與大山較量留下的殘跡。再行片刻,粗陋的羊圈近在眼前。乳白色的霧像曼妙的絲帶纏繞著、浮動著、變幻著,讓高聳的崖壁神秘莫測。巋巍的峭壁映襯出人力之微,為人之生存平添了悲壯況味。
由公路至崖下羊圈,海拔落差450米左右,里程約2公里,步行耗時約1小時。陰冷微雨中,張陽壽腳穿高筒雨靴,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上身著一件軍綠色的內(nèi)衣加一件黑色的羽絨服,不拉拉鏈、敞著衣襟竟能抵御山中寒氣。這是多么剛強的一個人?。∪缃?,除了他和他的老伴兒,幾乎沒有人再踏足這條羊腸小道了。
三
單為爬山這事,我就對張陽壽生出一份莫大的敬意。我比他年輕許多,卻跟不上他。我累得氣喘吁吁,他卻若無其事。
駐山養(yǎng)羊五年來,那條極為艱辛的路,張陽壽每年都要上下八九十趟。吃的用的,全靠他一趟趟背上山;七八十斤重的肥羊要賣了,也大多由他逐頭背下山。年齡和病痛仿佛都沒能削弱他的體力。
“你的身體吃得消嗎?”上山途中,得知他天天服降血壓、活血一類的藥,我不無擔(dān)憂地問。
“經(jīng)常鍛煉,身體沒問題!”張陽壽平靜地回答。
張陽壽并不健談,與他對話,都是一問一答——你問一句,他答一句——你不發(fā)問,他不開腔。他說話簡明扼要,沒有閑言贅語。歷盡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年逾五旬的他似乎更愿意將無窮言語都藏在沉默中。
倘若因為張陽壽慣于保持沉默就認為他是一個自我封閉、矯飾偽行的人,那將大錯特錯。事實上,凡我所問,不管涉及哪一方面,他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到興頭上,他也會短暫流露出激動、滿足、自豪等情緒。
“我去年賣羊肉60多頭,賣活羊10多頭,收入在20萬元出頭,和2021年相比增長了3倍!”他興奮地說。那得意勁兒,活像一名小學(xué)生考出了好成績。
在山道上、羊圈旁、巖洞中,我斷斷續(xù)續(xù)與張陽壽交談,他的經(jīng)歷、故事、煩惱、擔(dān)憂……俱為我所知。
這個老農(nóng)已經(jīng)走過的50多年人生旅程,真是曲折,曲折到足夠?qū)懸槐緯K囊庵?,真是頑強,頑強到仿佛堅不可摧。他的拼搏,真是堅忍,堅忍到令聞?wù)呗錅I。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同是農(nóng)民的祖輩、父輩的影子。
他們都是那么的勤勞、那么的樸實,以至于好像天生就是這片土地的一部分,生死不易。往事歷歷在目,叫人不勝唏噓。返回武漢后,受一種揮之不去的情愫驅(qū)使,我不禁想把此趟行程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詳實地記錄下來,以替這位孜孜不倦的奮斗者留下幾片剪影。這固然是一件天大的難事,但在我看來卻是絲毫不容逃避、非做不可的。
——千言萬語,從何說起呢?——還是從“下山夢”說起吧!
四
無名山最高海拔約1400米,頂部為數(shù)堵曲折相連的、筆直的懸崖,懸崖下方躺著一大片陡峻的石山,再往下相繼分布著坡度趨緩的樹林、田野,山腳則依偎著公路、溪谷。
巖洞中清泉長流不斷
在靠北的一堵懸崖底部,蜷縮著一方褊狹的巖洞——張陽壽養(yǎng)羊的地兒。
這處巖洞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王家大巖洞”,20世紀(jì)50年代曾住過一戶王姓人家。這家人苦于出行不便,在巖洞中住了5年之久,迫不及待舉家遷出,轉(zhuǎn)入其他村定居。人雖離開了,巖洞卻因人而得名。
“王家大巖洞”這五個字同王家人以巖洞為居的陳年舊事一道廣為流傳,在當(dāng)?shù)厝吮M皆知,且時日既久,其傳奇色彩彌甚。自巖洞往下,小地名依次為:雷打石、上大土、下大土、草巖洞、石皮溝、大路溝……無需實地探查,僅僅透過這些惟妙惟肖的地名,即可對這些地方糟糕的地理條件明了個八九不離十。
包括張陽壽在內(nèi),紅衛(wèi)村共計有數(shù)十戶村民,祖祖輩輩居住在無名山半山的大路溝、石皮溝兩地,20世紀(jì)60年代山下通公路后,搬到公路邊安居是他們刻在骨子里的夢想。男人們背井離鄉(xiāng),走南闖北;女人們起早貪黑,任勞任怨,所求者,除慣常的哺育子女、贍養(yǎng)父母外,有生之年挪個窩無疑居首位。
村民聚居地距離公路其實只六七百米。盡管路途并不遙遠,然而山道難行,一切物資,無論是生產(chǎn)所用肥料,還是生活所用柴米油鹽醬醋茶,均靠一雙肩膀,其中酸楚,早已深深烙在村民的記憶中。
上山難,下山更難。對于村民們來說,最難的是賣豬時往山下抬肥豬,坡陡路險,一步失足,人與豬俱傷,整年的辛苦付出便竹籃打水一場空,因此,即便是年富力強的壯漢,承擔(dān)這一任務(wù)時,亦不免在心里打鼓,掂量又掂量。
待付諸行動,豬被架在一把兩三米長的梯子上,頭在前、尾在后,以繩索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四條腿從梯格中落下懸空、無處著力,任它如何掙扎也興不起半點兒風(fēng)浪。梯子前、后端各綁著一根伸出梯格外沿一大截的橫桿。4名大漢分別扛住橫桿,喊著口令,聲勢浩大、如履薄冰地往山下而去,場面既壯觀又驚心,從旁協(xié)助之人,個個提心吊膽,捏一把汗。
到達公路邊,豬平安落地,主家長舒一口氣、喜上眉梢,抬豬的拉起衣擺擦一把額頭和兩鬢的汗,一聲“哈格雜!”脫口而出,更有活躍分子“hei(第四聲)——”地縱聲長嘯起來,其聲高亢清越,散發(fā)著不可名狀的爽暢,引得大家伙兒滿目驚羨、咧嘴而笑,一干人心頭積壓的緊張和快意,盡在這忘我的叫嘯中釋放。
環(huán)境塑造人、改變?nèi)?。生活中為出行難所承受的那一擔(dān)重量、遭的那一份罪,激發(fā)了村民們千方百計搬下山去的志向。只是,在這窮鄉(xiāng)僻壤,有志者事竟成絕非坦途。
雖然山上到山下直線距離僅一百來米,但真要從這無名山上搬下去,談何容易。
五
無名山半山腰的3間破舊土坯房,是張陽壽和哥哥弟弟的家。
1969年歲末出生的張陽壽,在兄弟四人中排行第二。打記事起,他就對進出山之難有深切感受。十歲左右,還在上小學(xué)的張陽壽,已經(jīng)開始和哥哥從公路邊往山上背米、面、肥料等物資。
深山老林里,一個背著背簍的男孩,牙關(guān)咬緊,稚嫩的身體前傾,雙腿顫顫微微,吃力地在坎坷的山道上行進。
四兄弟中,張陽壽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是老師眼里的尖子生,最有希望走出大山。然而,命運卻出人意料地沒有給出農(nóng)家子弟考上大學(xué)進而擺脫貧困的劇本。
臨近初中畢業(yè)時,因為某些不堪回首的原因,張陽壽離家出走了。接下來的幾年里,他四處流浪,靠乞討為生。在居無定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凄苦生活中,張陽壽一天天長大。
18歲時,已長成精干小伙的他,終于解開心結(jié)、放下憤恨,回到了家中。
1989年,張陽壽和同村姑娘陸承花成了家,父母分給他的1間老屋是夫妻倆的新房。結(jié)婚后幾個月,張陽壽與妻子披星戴月,在山下公路外側(cè)砌了一間簡陋石頭屋,作為暫時容身之所,寄望由此起步,盡早建新房。
1990年,兒子出生。1991年,傷于種地難以維持全家生計,為了生活有個奔頭,張陽壽決意出門打工。
當(dāng)年春天,他和紅衛(wèi)村30多名青年一起,來到河北的一座磚廠用手推車?yán)u,日薪5元。這座磚廠由同村村民開辦,用工規(guī)模達60多人。到此拉磚的張陽壽等人是紅衛(wèi)村最早一批外出務(wù)工人員。彼時,中國迎來了當(dāng)代史上第二次民工潮,數(shù)千萬農(nóng)民告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耕生活,進入城市謀生。紅衛(wèi)村大部分青壯年前前后后走上了進城務(wù)工之路。
在磚廠待了6年后,時值香港回歸,張陽壽來到廣東,在廣深高速工地從事基礎(chǔ)打樁工作,日薪12元。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勤勞苦干的張陽壽幾十塊、幾百塊地攢,積少成多,到2003年底,已攢下兩萬多元。
這年臘月回家過年,他同陸承花商量,決定第二年著手在公路內(nèi)側(cè)正對著石頭屋的地塊上建新房。那時候,村里還沒有挖掘機等工程機械,建房的全部工作均須由人力完成。施工任務(wù)之重、條件之差、組織之難……決定了張陽壽建房必然好事多磨。只是,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個過程會持續(xù)如此之久。經(jīng)過簡單籌備,建房“持久戰(zhàn)”拉開帷幕。
2004年春節(jié)后,工人們開始為張陽壽挖地基,歷時3個月完工。2005年初,石匠開始為張陽壽鑿制建房所需石磚,前后耗時一年。2006年,小工將0.2米寬、長高不一的石磚背到場地內(nèi)。2007年,地基后側(cè)砌擋土墻。2008年,建房所需木材砍伐到位。2009年,筑基腳、一樓砌墻、裝預(yù)制板。2010年,二樓砌墻、澆筑現(xiàn)澆板、封頂,至當(dāng)年底,三間兩層毛坯房終于建成。一棟小房子居然修了7年,乍聽有些不可思議,細究便知“正常”。張陽壽是左鄰右舍中第一個在公路邊安家的人。
迄今,他一直為此而自豪。21歲外出做雜工,當(dāng)夢想成為現(xiàn)實之時,他已苦苦奮斗20年,有什么理由不引以為榮呢?緊隨張陽壽,越來越多的村民實現(xiàn)了下山夢。
據(jù)紅衛(wèi)村黨支部書記馮仁權(quán)介紹,半山上的數(shù)十戶農(nóng)戶,除土路沿線的5戶外,都搬走了。其中,搬到公路邊21戶,精準(zhǔn)扶貧易地搬遷集中安置4戶,其余10來戶則進了城。搬到公路邊的21戶,10戶享受到了危房改造政策,11戶和張陽壽一樣完全靠自己。上山的羊腸小道,見證了搬遷者下山筑夢的大喜。這大喜中潛藏著永不回頭的決絕。千難萬難地從山上搬下來,村民們哪會重走回頭路呢?
在建房期間,張陽壽繼續(xù)外出掙錢。對于當(dāng)時的他來說,這是第一要務(wù)。沒有錢拿什么建房?僅此一條,建房就排在掙錢后面。每年一過完年,張陽壽就背著行囊出門了,除了臨行前安排安排,他在建房上做不了更多。客觀上,建房這事主要由陸承花在家操持。那幾年,張陽壽順風(fēng)順?biāo)粌H當(dāng)上了包工頭,而且工程越做越大。
2009年,張陽壽在海南文昌承包海岸別墅的軟基處理勞務(wù),年收入已經(jīng)增長到數(shù)十萬元。到2009年底,他已攢下逾百萬元的存款。
如果一直這樣順順利利地走下去,今天的張陽壽會是什么模樣?與我相見的那天,站在崖下羊圈外回首往事,張陽壽傷感地說:“我是第一個搬到公路邊的人,結(jié)果現(xiàn)在我的房子比后來搬下來的都要差。”
這13年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阻斷了張陽壽“一直好下去”?
六
彼時的張陽壽,一面品嘗著收獲的喜悅,一面沉浸于滾滾而來的個人史詩。厄運來得是那么猝不及防。
2009年夏天,張陽壽從海南文昌趕到廣東江門承包了一個貨運碼頭的軟基處理勞務(wù)。他帶著一支八九十人的隊伍,人員基本是建南鎮(zhèn)的老鄉(xiāng)。這支隊伍的任務(wù)是對碼頭基底進行加固處理,采取的方法是換填,即用專門機械將淤泥打開,以碎石填筑。由于工程量大,他讓兒子兒媳到工地上幫忙。截至2010年3月,一切順利。
2010年4月的一天,晚上10點多,正在出租房休息的張陽壽,突然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兒子在電話里驚恐地說:“搞拐了(糟了)!快點兒來,壩垮了!”那段時間,張陽壽和兒子輪流守工地,兒子守下午和前半夜,張陽壽守后半夜和上午。
當(dāng)時,碎石填筑已接近江心,形成了一個300多米長、100多米寬的石壩。在石壩前沿,堆放著大量用于填筑的碎石。當(dāng)天夜間,嵌入江中的部分壩體被碎石堆壓塌了,石壩前端發(fā)生整體性崩塌,處于作業(yè)位置的工程機械隨著崩塌的石方不斷向江中滑移??逅^程持續(xù)了十來分鐘,絕大多數(shù)施工人員及時撤離至安全地帶,只有一名26歲的小伙因為膽小不敢從挖掘機上下來,最后連同挖掘機一起被卷進了30多米深的江中。
待張陽壽心急如焚地趕到現(xiàn)場時,江面已恢復(fù)如常,工程機械全部沒頂,小伙已無生還可能。在事故善后處置中,26歲小伙的120萬元賠償款由張陽壽承擔(dān),他積攢多年的老本賠完了。半生努力毀于一旦,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巨大的精神壓力,像一座山一樣壓下來。
張陽壽感到窒息,神情恍惚,在他手下干活的村民,認為他精神出了問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處理完賠償事宜,給工人們結(jié)完工資、付了路費,待工人們?nèi)炕亓思?、事故善后已畢,他帶著兒子、兒媳,欲哭無淚地回到了紅衛(wèi)村。
那是2010年七八月間的事。這一挫折,讓張陽壽一切歸零。在憂心忡忡中進入了春節(jié)。正月初三凌晨,躺在沙發(fā)上的張陽壽,突然感覺惡心欲吐,他強撐著站起身來,霎時天旋地轉(zhuǎn)。
“開燈……”他心悸地喚道。家人聞訊打開燈,剎那間,似曜日直射瞳孔,張陽壽眼前一黑,身體不支險些倒地。
“趕快打120,叫救護車……”他閉上眼,痛苦地喊道。10多分鐘后,救護車終于來了,醫(yī)護人員迅速用擔(dān)架把張陽壽抬上了救護車,然后向利川市城區(qū)疾馳而去。期間,張陽壽尚有知覺,清楚地知道正在發(fā)生什么,但隨著時間流逝,他的意志力逐漸變?nèi)酰斓结t(yī)院時,他暈了過去。
等他醒過來,已是兩天后。醫(yī)生診斷張陽壽腦出血,所幸出血量不大,送醫(yī)及時,并無生命危險。日日輸液吃藥,煎熬了3個多月后,張陽壽如夢方醒回到家中。
在家養(yǎng)病的日子是苦悶的。焦慮籠罩著張陽壽。為了排遣滿腔郁結(jié),他來到屋旁公路邊,一趟又一趟地往返踱步。他的步履是沉重的。
“一大家子要生活,以后該怎么辦呢……”伴隨長長的嘆息聲,似石子擲入湖底,他的內(nèi)心陷入無邊的沉寂。每次到公路邊徘徊,張陽壽都習(xí)慣性地左看看、右看看,上瞧瞧、下瞧瞧,但無比熟悉的一切似乎根本無法進入他的視線,他壓根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眼前之物都是模糊的,時光也在一片混沌中匆匆流逝。
七
不知過了多少天,茫茫的無名山驀然在張陽壽的視野里變得清晰起來。
“上千畝的山林,荒廢了太可惜了……反正干不了別的,為什么不去山上養(yǎng)羊呢?”像漆黑的夜空中射來一束光,張陽壽為自己找到一條意想不到的出路,自顧自地呵呵笑了。
這個想法得到了村兩委和土地承包村民的支持。爬老路、闖新路,這年臘月,張陽壽從所剩無幾的積蓄中拿出6000元,買來父親的17頭羊,踏上了二次創(chuàng)業(yè)、向土地要活路的征途。
起初,羊群并不住在崖下巖洞里,而是住在無名山半山的兩座羊圈里。為方便進出,張陽壽把從父親那里買來的、原本分給老幺的一間老屋改成了羊圈,并在老屋附近搭建了一座新羊圈。正所謂干一行愛一行,一門心思養(yǎng)羊的張陽壽,很快就在這條全新的賽道上取得了引人矚目的成績。
羊群規(guī)模逐年擴大,到2017年初,一度達到300多頭。那個接連遭受命運重擊的張陽壽,不僅絕處逢生,而且重回巔峰。他忍不住在老伴兒面前得意洋洋地說:“都以為我徹底倒了,沒救了,沒想到只幾年我又爬起來了!”誰敢斷言,不是心底這份糅合了自尊、堅韌、豁達與要強、偏執(zhí)、憂悶的豪氣,支撐著張陽壽在磨難中屹立不倒?!
正當(dāng)張陽壽為羊群壯大感到志得意滿時,另一場災(zāi)難驟然而至。自2017年4月起,張陽壽的羊陸續(xù)突發(fā)不明原因疾病死亡。幾個月內(nèi),龐大的羊群損失殆盡,張陽壽再次從高峰跌落谷底。又一次,希望破滅了。這沉重的一擊,無限接近堅強如鋼的張陽壽所能承受的極限。他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氣瀕臨耗盡。吶喊聲微,勁力彌散,即便是曾經(jīng)不可遏制的憤懣,亦如晨霧在朝陽中消退,了無痕跡、但余空空。
“遭了就遭了,再來就是,怕么子(怕什么)!”老伴兒一句帶著批評口吻的安慰,讓張陽壽重新燃起了斗志。他把死羊埋掉,補充了一批種羊,組建了一個新的羊群。經(jīng)過細致分析,他判斷羊病死的原因是吃了山下打過農(nóng)藥的草。
為避免重蹈覆轍,2017年10月,張陽壽把羊群驅(qū)趕到崖下巖洞中,增加了羊下山的難度,降低了羊到山下吃草的可能性。之后,張陽壽花費3年時間,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了養(yǎng)殖知識和技術(shù)。
從2017年下半年開始,紅衛(wèi)村獸醫(yī)站為養(yǎng)殖大戶舉辦的免費培訓(xùn),他每期都參加?!懊磕甏呵飪杉九嘤?xùn),一般半個月,每天上午4個小時、下午4個小時,理論實操加外出參觀考察?!睆堦枆刍貞浀?。
絕壁下的羊圈
他還買來各種各樣的常用藥放在巖洞里,以備不時之需。經(jīng)過實踐,羊出現(xiàn)感冒、拉肚子等癥狀,他都能精準(zhǔn)診治。
陸承花笑他活學(xué)活用,成了“半個獸醫(yī)”。為確保萬無一失,2021年,張陽壽花費大半年時間,建起約1500米長的柵欄,將羊群緊緊地圍在了石山上,徹底掐斷了羊群下山的機會。這一招,讓張陽壽的羊只能在無人區(qū)活動,成了名副其實的“山羊”。羊在石山上吃草,人在石山上看羊。
羊成為山羊,人成為山人。路更遠,人漸老。新的養(yǎng)羊之路不只重啟了翻身的希望,也意味著經(jīng)年累月更加悲苦的付出。
八
自羊群住進崖下巖洞那天起,張陽壽的生活重心就轉(zhuǎn)移到了石山上。一年365天,他至少有260天住在石山上。
巖洞外用石塊圍出了6個隔間,其中北側(cè)的4間為羊圈,南側(cè)的2間為飲食起居處所。絕壁向外傾斜,像一只微蜷的巨手,替住在隔間里的羊和人擋住了風(fēng)霜雪雨。兩間處所,一間承擔(dān)著火坑兼灶屋的功能,一間用作寢室。
走進火坑兼灶屋,正對門洞的角落里,一堆柴火熊熊燃燒著,肉眼可見的白灰被煙氣卷著上躥下跳,四處飄落?;鸲焉戏剑钪鴻M七豎八的木頭架子,其中的一根細圓木料上,掛著一把灰溜溜的舊衣架?;鸲淹鈧?cè),緊貼墻壁立著一個以石塊砌成的簡易灶臺,灶臺上置著一口生鍋,生鍋內(nèi)擱著一口煮鍋。一桶食用油,掛在灶臺上部略靠外的一柄木鉤子上,這柄木鉤子的上端以繩索連結(jié)于隔間頂部的橫木。迎著灶臺和火堆,呈直角擺著兩條板凳。
灶臺和火堆近旁的石墻和巖壁,均被熏得焦黑,覆滿了恐有手指一般厚的煙塵,酷似一層黑色的苔蘚。這是火坑兼灶屋挨門洞一側(cè)的景象。在火坑兼灶屋的另一側(cè),又是別樣光景,雖不見得干凈整潔,但至少并不灰頭土臉……小小一隅,自成天地,于較為柔和的反差中,在緊湊的空間內(nèi),或擺放著、或懸掛著各類什物,細細瞧來,電水壺、桌子、水桶、盆、電飯煲、炒鍋、砧板等生活用品一應(yīng)俱全。
簡陋的床鋪
從火坑兼灶屋出來,步入寢室,靠里擺著的一張孤零零的單人床映入眼簾。床頭擱著一個插座,插座上插著手機充電器。緊挨床腳的一根木柱子上,掛著一條毛巾。床里側(cè),靠巖壁立著一尊泡菜壇子。床外側(cè),一個紙箱里收著一把油鋸。其他不必一一列舉的物件,也都各就各位,雖無規(guī)律,但不雜亂。
由處所內(nèi)齊備的設(shè)施和物資觀之,張陽壽很大程度上是將家搬到了山上,以巖洞為家。住巖洞,這是人的原始生存狀態(tài)。搬下山再搬上山,這一下一上背后,是絕境求生的頑強,是破釜沉舟的果敢。
一切細微之處無不說明,張陽壽已經(jīng)并將繼續(xù)在巖洞里生活很多年——人生的賭局,他把未來押在了這石山上。
九
這是怎樣堅強的一個老農(nóng)??!他常年獨行于人跡罕至的茀雜小道,以雄健的腳步對抗命運,以剛勁的雙手創(chuàng)造未來。
一天又一天,在無名山的萬丈絕壁下,他不急不緩地趕著黑色的羊群,寂寥地穿行在石山間,以身體作筆,以熱血為墨,在“大山”這張“紙”上,寫下希望的腳本、戰(zhàn)斗的宣言。
絕壁,石山,老農(nóng),羊群;天與地,人與我,戰(zhàn)斗與成功,希望與生存……張陽壽一家5口人,他自己、他老伴兒、他兒子3個病患,兒子因癌癥失去勞動能力,孫子孫女尚年幼,老兩口養(yǎng)的這群羊是全家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
兒子兒媳已離婚多年,兒子又罹患重病,養(yǎng)育孫子孫女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爺爺奶奶頭上。
孫女張鑫悅上小學(xué)六年級,孫子張雨軒上小學(xué)五年級,姐弟兩人學(xué)習(xí)成績都不錯,這給了張陽壽莫大的安慰,讓他開始憧憬他在遙遠的過去夢想過的那種未來。
他毅然決然地說:“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再困難也要供兩個孫娃兒讀書!”話雖如此,可是,張陽壽和陸承花都有病在身且日漸年邁,顧好自己已是不易,要扛起教育孫子孫女的重任,豈非難于登天?雖然困難當(dāng)前,張陽壽卻不肯接受扶助。
有人提出給他捐款,被他以自己“還撐得住”為由婉言謝絕。村干部建議將他家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也遭他一口回絕:“我不符合條件,給更需要的人!”張陽壽自有張陽壽的風(fēng)骨,他寧愿苦一點、累一點。
等靠要的事情,他更做不出來——他從不向國家伸手。他一貫只樂于享受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等普惠性政策?!白约簥^力去實現(xiàn)”,這是他的座右銘。他不相信眼淚,只相信奮斗。
電工在絕壁上安裝輸電線路
好在,天道酬勤,張陽壽的心血不斷結(jié)出果實,希望的籌碼也不斷增加。
喜出望外的雪中送炭時刻溫暖著張陽壽。冬天山上苦寒,羊羔過冬一直是個老大難問題,每年都有不少羊羔被凍死。2021年10月,供電部門往山上架設(shè)了一條專用供電線路,羊圈從此通了電,有了電暖。冬天不再挨凍,羊羔成活率顯著提高,羊群數(shù)量一年之內(nèi)增長了1.5倍。這使得2022年成為他養(yǎng)羊以來收入最高的一年。
小羊羔用上了電暖
在農(nóng)村,張陽壽2022年的20多萬元收入是大多數(shù)家庭難以望其項背的。由于羊群以野草為食,不用投喂飼料,除老兩口投入的大量勞力外,幾乎無其他成本,這20多萬元實際上與純收入相差無幾。這筆錢有如甘露,解了張陽壽的燃眉之急,他如期償還了用于給兒子治病的15萬元貸款中的5萬元。在這位老農(nóng)的胸腔內(nèi),希望的大火熊熊燃燒著。
十
張陽壽說過的話中,有幾句尤為讓我感動、深思、難以忘懷。這幾句肺腑之言的完整對話是這樣的——
我:“最終想把羊群發(fā)展到多大的規(guī)模?”
張:“我的目標(biāo)是400頭?!?/span>
我:“你的羊肉都賣給了村里的村民,發(fā)展到400頭,銷路沒問題?”
張:“銷路沒任何問題。現(xiàn)在農(nóng)村發(fā)展了,農(nóng)民的收入增加了,對生活有了更高的要求,舍得花錢買好東西!”
我:“擔(dān)不擔(dān)心自己的身體?”
張:“不擔(dān)心!因為病要來沒辦法,去擔(dān)心更麻煩?!?/span>
我:“準(zhǔn)備養(yǎng)羊到什么時候?”
張:“目前53歲,打算養(yǎng)羊養(yǎng)到養(yǎng)不動?!?/span>
我:“下一步有什么計劃?”
張:“想籌錢架一條纜繩,方便運羊和物資。”
我:“再下一步的計劃呢?”張:“將來有能力了,還想把這里打造成一個觀光點。前段時間來耍的人多,我天天背糧食、臘肉上來……”
我:“需要政府做什么?”
張:“希望政府往山上修一條路,哪怕修條毛路、只修半程都好!幾十戶農(nóng)戶受益?!?/span>
我:“對于鄉(xiāng)村振興有什么看法?”
張:“鄉(xiāng)村振興,一靠人才,二靠產(chǎn)業(yè)。這兩個是相輔相成的,有人才了產(chǎn)業(yè)才能發(fā)展得更好,產(chǎn)業(yè)發(fā)展好了才能吸引更多優(yōu)秀的人才?!?/span>
……
回望前半生,不論遭際如何,張陽壽始終認為,每個人的機會都來自時代,國家穩(wěn)定發(fā)展是對奮斗者最根本的支持。他對未來的堅定信心,正源于此。
十一
不經(jīng)意間,一下午的時間過去了。不知幾時幾分,我站在羊圈前,焦灼地等待著?;秀遍g,似有淙淙流水般的鈴聲傳來,我循聲望去,張陽壽和他的羊群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在視野中。
天色愈加昏沉,昭示夜幕即將來臨。雖然談興正濃,但出于安全考慮,我不得不狠心掐斷話頭,向張陽壽告別,沿著那條羊腸小道倉促下山。在我起身后,張陽壽又去往石山深處,找那些落單還未歸圈的羊。他的羊,一頭都不能少。
十二
與張陽壽的這次碰面,發(fā)生在2月9日。彼時,他的100多頭懷著寶寶的母羊,正逐步迎來生產(chǎn)高峰期。眼下,在石山間孕育的那一個個新生命,想來正躲在羊圈的旮旯里嗷嗷待哺吧!至于其間有沒有再起什么波瀾,我實在不敢去問,也不忍去問。但我相信,假以時日,悅耳的鈴聲必將響徹石山,執(zhí)著的追夢人終將圓夢。
(來源:“半月談”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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